2017年6月21日星期三

动荡不安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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(1)游记作家
 
1997年的喊水,有着这个世界上最聒噪的蝉鸣,比葬礼上的丧鼓还恼人。因为这个原因,我从小就觉得,蝉是来给夏天送葬的,送葬的队伍浩浩荡荡,喊水的村庄、河、麦田等等,都混在其中,而陪葬品是阿宋的少年时代。
 
唯一困扰我的问题,是死去的究竟是什么。
 
它的逝去,整个村庄都在为它送葬,我亲眼看见黄牛流泪、老太揉眼沙,它应该德高望重。如果只是夏天的话,我们送别过无数个夏天,也没见过那种场面。
阿宋在他六岁的时候目睹这一切,整个世界唯一不悲伤的,就是河心的渔船,渔夫站在船头,一边收网一边唱歌,好像没有什么在逝去。
 
那年村里来了个游记作家,坐在山头突起的石头上,望着河心的渔船。我赶着羊路过他身边,他问我,那条河叫什么。
 
我回答说:“喊水。”
 
从群山里引出一条河,弯弯曲曲流经他脚下的土地,那片土地就以河的名字命名。
 
游记作家拿出一支笔,在本子上记下:
喊水这个名字真好,有一种喊来了水的自欺欺人,我们的生命在等待与期盼中虚度,于岁月里喊破喉咙,岁月不曾饶过任何人,我们却饶恕了不堪的岁月。
 
游记作家说,他在国道旁的田野上走,看见绿色路牌上写着“距喊水365公里”,正好一年的距离。
 
一年前他还是一个公司职员,朝九晚五的上班,下班后坐在窗前写小说,或者给姑娘写情书。他母亲在电话里跟他讲腹痛,他只是简单叮嘱道:“胃病又犯了吧?记得去买点药。”
 
后来医生告诉他,如果早半年发现,他母亲或许还能多活几年。
 
一年后,游记作家就出现在了喊水,出现在了我的生命里。那天他自说自话讲了很多,完全不管一个六岁的孩子听不听得懂。羊吃草的空档都要抬起头来咩咩叫几声回应他,我只是像个傻子一样望着他,他逆光坐在我面前,身影模糊不清。
只记得,他戴副框架眼镜。
 
(2)蝉蜕
 
满山的橘子树上都是蝉蜕下的壳。我第一天走进学校的时候,老师说,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,但上天给了每个人一次羽化的机会,这个机会就是上学。
 
那天晚上,我半夜打起手电筒去后山的橘子树林,守着蝉蜕壳。后来看过动物世界,我了解到这个过程对蝉来说是很痛苦而且很危险的,对弱小的蝉而言,蜕壳是对自身极限的突破。很多蝉在这个过程中死去、残废、或被天敌吃掉,活下来的那一部分,活成了夏天里的聒噪,然后被我栓在棉线上,绕着竹竿飞。后来我去城里念书,努力让自己变得不一样,学城里人说话,再后来我又去北京工作,努力让自己不平凡,学了一口北京腔。很多人在外地能根据口音认出老乡,但是没人能辩出我的口音,所以我到哪儿都是孤独。我曾经很看不起那个村子,努力去摆脱它,美其名曰,摆脱命运。村里的孩子大多娶了邻村的姑娘,接过祖辈传下的地,我成了村里极少数活下去的蝉,直到年近三十,才发现我活成了夏天里的聒噪,永远绕着一根竹竿在飞。
 
夏天的蝉到底是在给什么送葬,我可能永远也想不明白。
 
我把蝉蜕收到袋子里,上学的时候捎到镇上去卖,镇上的老中医说,蝉蜕能治目赤翳障。我以为蝉蜕能明目,那时候就常嚼着蝉蜕爬到树上去看远方,而远方只有游记作家离开的身影。
 
他在山上一座破庙里住了两晚,据他自己说,写完一篇文章就继续出发,期间我给他送去过几个馒头。
 
从镇上回来,我用卖蝉蜕的钱给母亲打了一通电话,母亲问我上学的情况,我跟她讲了蝉的故事。母亲说,那阿宋也要把握住那唯一羽化的机会,成长为一个更好的人。我依然记得那天的情形,那时已经是晚上十点多,小卖部要关门,催我赶紧挂电话,可那时懵懂的我似有所悟,好想跟母亲再多聊一会儿。我挂了电话之后,听到草丛里蛐蛐儿叫,孩子的天性暴露无遗,我钻进草丛去捉蛐蛐儿,那差点悟出的道理,便因此推迟了好多年才悟出。
 
当我真正想明白的时候,阿宋已经成长定型,不确定是不是一个更好的人。
 
第二天,游记作家离开,来谢过我的馒头。我问他有没有去过北京,我父母都在那里。他说没有,但他承诺,如果以后去了北京,就写信给我描述那里的情景。他说,收信人就写喊水宋至渝。
 
我长大后变得和他一样,白天朝九晚五上班,晚上坐在窗前写作。在我第一部小说《侠客行世间》里,我将那个游记作家写成了一个路过我村庄的侠客,他身上只有最后的三文钱,可他还有很长的路要走,用三文钱问我买了几个馒头。
 
我骑在树枝上嚼着蝉蜕、望着他离去的背影,渐渐明白自己以后要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。
 
(3)水鬼和妖精
 
喊水每年都会有一次汛期,这个汛期正好就在夏天,那时孩子们会被禁止下水洗澡。村里长胡子的老人告诉我,水里有水鬼和妖精,水鬼和妖精想到岸上来,就得拖人下水作替死鬼。在长胡子的老人眼里,水下是个监狱,我们活着的世界是水鬼和妖精们的憧憬。虽然被明令禁止,但那些腿脚不利索的老人哪儿管得住孩子,我们依然把饮料瓶子和泡沫栓到一起,跑到河里去洗澡。我泡在河水里,等着妖精来抓我,但我害怕被水鬼抓住。鬼是恐怖的,而妖精是可爱的,它们可以变成狗和我玩,也可以变成父母回来看我,等我长大了,还可以变成漂亮姑娘。或者一个倒霉的妖精把我拉下水,我成了妖精,而妖精成了我,我在水里游啊游,游到龙王那儿吃几只虾,再跟龙王要几件漂亮衣服,然后游到河的源头去撒泡尿,我一直想干这件事情,但是村里的阿宋找不到河的源头。而妖精阿宋呢,就在村里无法无天,那只经常啄他的公鸡会被他烤来吃掉,上学也不必再躲邻村的狗。我们都过上了自己想要的生活。
 
我就在泡在河水里幻想着。想着想着就漂进了急流里,我觉得我可能是遇上水鬼了,拼命的呼救,小伙伴把我拉上来,我回过头看着那急流,是妖精在向我招手,可我没有勇气跟它交换身份,阿宋可能只适合生活在村子里。
 
那天晚上,我又去小卖部给母亲打电话,我想告诉她,今天我差点死掉了。但是想了想,什么都没说,就听着母亲一直讲话,我就不断地点头,嗯,嗯,嗯。
 
那晚我做了一个梦,梦里妖精阿宋没嚣张多久就被一个得道高僧给收了。而阿宋变成的妖精吃饱了,也穿好了,游累了想休息时却发现,他没有家。
 
杭月华在《何以为家》的序言中写道:
“从古至今,乡村都在文人的字里行间被赋予浓重的悲情色彩,这种悲情色彩是情感上对乡村悲观的色彩,是生活在乡村和城市的人们从内到外体验了人生的那种悲情。”
 
多年以后,我坐在窗前写小说的时候,听到雨打遮雨棚碰的声音,想起喊水,猛然发现,那天小伙伴救上来的阿宋是妖精变的,而真正的阿宋早已变成了妖精,游到了北京,那天阿宋累了才问自己,家在哪里?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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