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7年11月2日星期四

我的起跑线

微信公众号“有意思吧”,关注与我们一起发现有趣世界!

 

来自有意思吧(www.u148.net)

 

01

 

我要写的是我的小学。

 

它已经不复存在了。

 

它生前有过一个优雅的名字,条子沟小学。

 

条子沟小学有三大亮点,首先是教室共用,一共两间教室,学前班和一年级共用一间,二年级和三年级共用另一间,这样设置最大的优势便是,从小我们就学会了一心二用,身在曹营心在汉。其次是学校独特的人文环境,学校与村子最大的赌场为邻,闲暇之余,学生们可以通过那一墙之隔,聆听阵阵划拳声,和牌声,很多孩子被熏陶着,早早地对自己的人生爱好有了明晰的方向定位。因为这个原因,我觉得我是对孟母三迁的故事,理解最深的一个人。

 

最后就是我们的校长。

 

我们的校长,是一位爱好打牌的羊把式,后来成功转型为老师,并且顺利坐上了校长的宝座,这一系列的身份转换,也并不能说明他有着多么过人的本领,实在是因为村民都忙于农活,抽不出身来做老师,至于校长,也是顺理成章的事:全校就他一名老师,校长这种闲职,是推都推不掉的。

 

我们开始像村里人一样,都叫他羊把式,可很快就遭到了家长的斥责,说这样对老师不恭敬,孩子们不服气了,他本来就是羊把式,不叫羊把式叫什么?叫老师,他也不太像呀,最后几经商讨,才给他定下了一个最合适的称谓:羊老师,羊代表他的出生背景,这叫不忘初心,老师显得很有文化,可以起到激励作用,羊老师本人对这个称呼也是大嘉赞赏,很快就忘了他姓李。

 

我现在要重点说说我们的校园。

 

我们的校园有一圈环形的土围墙,在西边那面墙上,留出一个半人高的拱形的门,羊老师因为个子高,每次进出都要半含着腰,显得特别不伟岸,不符合一个全村唯一知识分子的身份,走了几次之后,羊老师脸上就走出了憋屈,羊老师果断放弃上任之初要重振校园的誓言,将所有智慧用在另辟蹊径之上。

 

功夫不负有心人,一周之后,羊老师在学校东面的墙上,找到了突破口:不知道什么缘故,学校东面的墙比其他三面,都矮了一截,更重要的是,东面墙外就是赌场。

 

后来的事实证明,这份来自东方的神秘发现,彻底改变了全校学生的命运,因为这份发现,我们从此过上了不学无术、自由散漫的幸福生活。

 

因为自从羊老师发现了东面墙外的秘密之后,他每天都翻东墙而过,去那里体验别样的生活。

 

02

 

偶尔,我们也会学习。

 

学习的内容非常简单,就是写字。用电池里面的墨棒,在大地上写字。

 

夏天,我们基本都是在院子里度过的。

 

其实我们也有教室,虽然很破,没有窗户,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,但那也是教室,我们还是不愿意承认自己的学校没有教室。就像我们不愿意承认我们学校没有老师一样。

 

羊老师就是我们的老师。

 

羊老师上课最大的特点就是自由干爽,想几点上课就几点上课,想几点放学就几点放学,通常,如果我们放学晚的话,那绝对是羊老师今天手气不太好,耍牌输了,正在赌场上捞本呢,忘了我们还在校园的事。

 

羊老师每天正经授课时间不会超过十分钟,把课文念一遍即可,但他经常读着读着不认识字了,就要让我们查字典,这时候我们就很烦躁,一是烦他从来没有教过我们查字典;二是觉得他用这些琐事耽误了我们去外面玩的正事;最后还会烦造书的人,不知道有的老师不认识字吗,为啥不给课文带拼音。

 

下课之后,通常是兵分两路,学生们都会涌出教室,在宽阔的校园里进行“圈地运动”:找平整干净的地面,用墨棒画一个圈,圈内的疆土就是自己的了,然后就是“整地”,先用笤帚在自己的疆域上扫一扫,把浮土扫去,再用嘴凑上去细细地吹一遍,画上四线三格,就可以写字了。

 

而羊老师,则是去往神秘的东方。

 

羊老师每次翻墙东去时,我们所有紧握墨棒的小手,都写在大地上,但我们的眼睛,都飘在墙头上,当那并不太灵活的身躯,攀上墙头,跳跃,在北方干燥的空气里划出平庸的弧线,并伴随“嘭”一声落地的声音,所有孩子快乐的神经,都跟着炸裂。

 

我们最喜欢玩的就是演戏。

 

通常我们会先把前一天晚上看的电视剧演一遍,全校有三十多个学生,有时候为了角色,也会打架,但有相当长的一段时间,应该是古装戏风靡的阶段,大家对我做主角这件事心服口服,因为我每天都让奶奶给我梳李寻欢的发式,我是用出色的造型,在剧组赢得了尊重。

 

碰到电视台不更新电视剧的日子,我们就自编自导,戏码一般都是抢亲之类的,因为新娘有一群娘家人,抢亲的队伍也需要人,导演就会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,给每个人都安排戏份,尽量让每个人都能露脸,虽然我们也不清楚露给谁看。

 

因为害羞,新娘新郎一般都选两个女生扮演,给其中一个戴着帽子,就算是男人了。

 

有时候也会有具有牺牲精神的男演员涌现,愿意和女生一起演夫妻,这时候导演就要先组织全校学生起誓,起誓的大概内容是,XX和XX同学扮演夫妻,纯粹是为了演戏,为了艺术,如果谁在心里嘲笑他们,就不得好死之类的。

 

实在玩累了,我们就去院子里的四线三格上写字。我们习惯了羊老师每天早出晚归,也准确的把握了他来回的时间,很好地安排着劳逸结合的生活。每天下午,当羊老师从东面墙上探出脑袋,大喊“娃们,放学”的时候,看到的景象一定是全校学生趴在大地上,正孜孜不倦地书写着黑色的中国汉字。

 

03

 

在我们学校,很多家长送孩子来学校的目的非常单纯:长大。有的家长怕学校管教过于严厉,逮住羊老师就反复叮嘱:你不用在我家孩子身上多费心,让他在学校长着就行。这就好像是在说田里的一头蒜或村口的一棵树,您别伸手去拔他们就可以了。也并不是说孩子在家里就长不大,是他们认定了学校这个地方,还是有一定的肥力的,是可以起到一定的助长的作用的,所以在我们学校,只有被开除,才能撼动家长的神经,因为那意味着我们将彻底失去肥力,可能会长得不那么好。除此而外,打架斗殴,早退迟到,都不是问题,反正也不会有人知道。

 

在这样的大环境下,我们每天都活得如鱼得水,从来不担心未来,不担心升学,所有关于未来的问题,都可以通过留级和反复留级来解决。

 

留级是拯救孩子们未来的一条通途。

 

当然满仓除外。

 

满仓是银仓和金仓的弟弟,满仓的名字和两个哥哥的名字互相呼应,一脉相承,金银都满仓了,满仓就要去上学了。

 

满仓长相普通,但辨识度非常高,鼻子上永远挂着两溜源远流长的鼻涕,偏偏他从不带手帕,鼻涕下来就用衣服袖口蹭,左一蹭,右一蹭,正好画个八字,袖子便一直保持油光水滑,黑黝黝的。同学们嫌弃他,不愿意和他坐同桌,满仓便一直独自一人坐在最后一排。

 

满仓不到七岁就上一年级,到他十三岁那年,依然是一年级,依然是最后一排,同学们都说最后一排被满仓坐出来一个坑,我从来都没见过那个坑。

 

不过我见过满仓拔毛,有一次他坐在屋檐下,拿着小圆镜,手不断地在脸上揪。

 

“你在干什么”

 

“拔毛”

 

我凑近一看,鼻子下面果然有很多小绒毛。

 

“你怎么会长毛”

 

“我都十三了,该长毛了”

 

虽然我早就知道满仓年龄大,但得知具体年龄时,还是像看到了一个老寿星一样惊讶。

 

“满仓,你都十三了”

 

“十三了”

 

“那你怎么还一年级”

 

“我留级了”

 

“那你怎么一直在留级”

 

“我也不知道,反正我就是升不上去”

 

我也不知道满仓为什么升不上去,没有人知道,我们只知道,我们要长大。

 

其实关于长大,我们一直都说不好,怎么样就算真的长大了,长多大才能达到家长们想要的那个目标。但当我们的哥哥姐姐弟弟妹妹们轮流和满仓做了一轮同班同学之后,满仓真的长大了,个子越来越高,除了羊老师,全校都找不出一个人可以和他一起抬水了。

 

哦,对了。满仓也不用抬水了,他可以独自担水了。

 

他可能真的长大了。长大了就可以离开学校了。

 

04

 

和满仓的故事类似的,还有一个人,成成。

 

成成是个非常漂亮的孩子,有着欧洲人才有的笔挺的鼻子。

 

成成上一年级的时候还叫成成,但从一个下午开始,他变成了下牛。

 

那天下午,不知道为什么,羊老师没有翻墙出去,他一直都在办公室里。

 

羊老师在就不能演戏了,在地上写完字之后,我和成成的姐姐,坐在羊老师办公室门口的屋檐下晒太阳,百无聊赖。

 

突然,她神神秘秘地对我说。

 

我告诉你哦,我弟弟分不清楚午和牛字,他把下午读下牛。

 

哈哈哈,还下牛,怎么不下猪(下在我们方言中是生育的意思),我仰天长笑,这真是我长这么大听到的最好笑的事情。

 

我的笑声引来了羊老师,我们便把事情向羊老师又讲了一遍。

 

事情并没有就此结束,下午放学的时候,羊老师没有像平时一样,喊一声“娃们,放学”就散了,而是要求我们像军人一样列队。

 

我一直记得,那天下午的太阳特别亮,亮得不像是即将要落山的夕阳。

 

全校学生排成一个长长的队列,从羊老师办公室门口一直排到一年级教室,队列歪七扭八的,但大家精神抖擞,好像早都知道有一场世纪大戏要上演。

 

羊老师郑重其事地从台子上走下来,在地上写下了两个大字,下午。让成成出列来认字。

 

成成,来看,这是两个什么字。

 

成成铿锵有力地说出了两个改变他人生命运的字:下牛。

 

大家立刻笑得地动山摇,仿佛那两间危房都要被笑塌了一样。我已经不记得那天下午是如何结束的,怎么收场的,我只记得大家的笑声,明晃晃的,就像那天的太阳。

 

后来,下牛的事像个笑话一样,在村里传啊传,人们就忘了他的原名,都叫他下牛,他的爸爸,变成了下牛他爸,他的妈妈,也变成了下牛他妈,慢慢的,下牛索性变成了一个典故,被人们反复回忆学习,村里人看谁家孩子没出息,认定他读不成书,就说,哎,这肯定又是我们笑了好久之后,也觉得没意思了,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,从那个太阳格外明亮的下午开始,下牛就读不成书了。

 

读不成书的下牛和他的爸妈搬走了。像当年的满仓一样,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,学校后来还有无数留级生,他们留着留着就长大了,长大了就该消失了。

 

我的学校,就这样越来越小。

 

我从条子沟小学毕业之后不久,学校的教室塌了,羊老师把学生们都转到了村里的戏楼里,戏楼没有门,四面灌风,冻僵了很多想坚持求学的心。

 

按理说,戏楼是个演戏的绝佳场地,但因为羊老师在家里发展了养殖事业,孩子们每天将大部分精力用在了拔草、铲草上,再也无法演戏,写字,读书的乐趣就荡然无存。

 

随着村里人的搬迁,条子沟小学越来越小,最后终于像当年消失的留级生一样,也消失了。

 

我长大后去城里上学,跌跌撞撞,毕业后诚惶诚恐地应对着那里的社会生活,却始终力不从心,在最底层游荡。而我那帮和我一起演戏、写字的伙伴,还有那些早退的留级生们,也都稳稳地被压在社会最底层,过着苟延残喘的日子。

 

后来接触的城市里的家长多了,就反复听一个词:起跑线,不要让孩子输在起跑线上。

 

原来人生,还有起跑线。

 

我突然想起,我和条子沟的那群孩子们,我们的起跑线,应该就在条子沟小学的那面被羊老师日复一日磨平的矮墙上,在那个空旷冰冷,自带扩音效果的戏楼里,在那个永远都见不到太阳的土教室里,在那个光秃秃的大院里,在那片黄土地上,当我们一次次用嘴吹走地上的尘土,用墨棒聚精会神地划出属于自己疆土,画出那一道道黑线的时候,我们的起跑线,就已经生成。

 

我们大概,就是那时候输的。

 

来自有意思吧(www.u148.net)

 

欢迎关注有意思吧文字音乐版

微信公众号“后园”(gardenback)

 

本文原始链接:http://ift.tt/2z5iVR3



from 有意思吧 http://ift.tt/2z5iVR3
via IFTTT

没有评论:

发表评论